尽量框住目前大概

遗迹

                                          

      时间的确是过去很久了,久到我竟会忘记用过去式来描述那些斑驳的旧事。这个时候我本应该列举出一堆例子,可我觉得那是最没有力量的,倒不如缄口不言。有一个人死了,有一座房子塌了,所能带来的伤害总会渐渐平复,但这样的记忆片段会在心里长久存在,变成一座座森然的遗迹。

      很不幸,我心里的遗迹像是暗自生长的恶性肿瘤,时间愈久,愈加难以拔除。童年至少年时代所目击的一切事实和经历的所有故事都在向我讲述一个道理,生如饮水,冷暖自知。

      小时候看到院子里慈祥的老奶奶被儿女接到城市里去再也不回来了就会觉得好难过,因为那样就再也吃不到她亲手做的醪糟和晾晒在院子里的糯米饼了。年纪轻总是好的,可以无所顾忌的坦言自己喜怒哀乐的一切缘由,童言无忌说起来也并非没有道理。

      十八岁之前的自己,一直都在四川盆地边缘一座不知名的小镇,把没那么光鲜的青春消耗在漫长的奔跑和沉酣中。所有发生在盆地中的故事,就像是被制作成标本放在博物馆或实验室的蝴蝶,失去了生命却依旧鲜活。我似乎还记得很多事情,下课了就聚在一起讨论八卦的女生,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男生,普通话总说不好的地理老师甚至超市门口卖冻西瓜和烤热狗的阿姨,他们的样子从未在记忆里模糊下来,并且频频入梦。

      我不是个念旧的人,记忆力也没有自己所期望的那般好。但是一些过去的人和事若以遗迹的面目存在于心底,便很难再忘记。

      家里的老房子存在了多久我已经无从考证,曾住在里面的人要么远走天涯要么早已离世,而我却在里面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它是我心里最大的一座遗迹。

      房子很小且异常简陋,单薄的石块垒起地基,泥土堆砌起四面的墙壁,木梁一打,瓦片一铺,便是一个家庭的容身之所。小时候的我,总是讨厌下雨,因为雨水一扫,泥土的墙壁便会被冲刷掉一层,这让我害怕有一天它会轰然倒塌。但对于父亲来说,这座房子却有着非凡的意义,它让父亲有了一个自己的家,有了妻子和孩子。父亲总是小心维护着它,因此还学会了补墙盖瓦的手艺。

      就在这座房子建起来不久,周围的人们已经开始建起了砖瓦楼房,我特别羡慕他们。但是父亲说,有钱就修新房,没钱土坯房住着也不错,冬暖夏凉。

      在我念初中的时候,整个村子里面就只剩我家一座土坯房了,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因此埋怨过父亲。现在想来,我是多么幼稚和虚荣。在一个人的成长中,有人供你衣食无忧,有座房子为你遮风避雨,已是何等幸运。

      这座房子容纳了太多的过往,我的母亲在这里结婚,分娩然后死亡。我的父亲在这里享受过幸福和绝望。而我,在这里留下了所有的少年时光。我总是在梦里看到它和他们,看到岁月从他们身上碾过的痕迹。房子变得越来越破陋,或许不用借助外力,它自己就要坍塌了。母亲美丽的容颜渐渐隐去,长久的病痛使她的脊背弯曲手脚变形。父亲也没有最初的乐观,他在艰难的人生里变得愈加的沉默,不愿多说一句话。

      而我,最终离开它,没有任何不舍,义无反顾的朝着所谓的远方去。二十岁的时候,父亲打电话告诉我,家里的老房子已经被推土机推倒,准备在原来的地方建起一座新房。而我竟没有任何的欣喜,仿佛心里被掏空了一块。我知道,有些时光最终会被推倒不再,故事总要有个结尾的,我会奔向远方也终将奔向死亡。

      新房子很快建了起来,两层的红砖小楼,有大大的窗户。听起来像是全新生活的开始,我甚至都已经开始想象即将在这座房子里面发生的故事。后来的我渐渐明白,人之所以会烦恼,不仅仅是因为记忆力太好,也可能是因为把一切想得过于美好。

      父亲是在新房子里悄然离世的,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都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死亡时间。我曾经以为,人生和房子一样,可以推倒重来,那样我们就不会有太多的遗憾和哀伤。但是有些房子塌了,就永远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

      现在,新房和旧房一样,都成了一座遗迹,只不过一座躺在心里,一座立于尘埃瓦砾之上。我很少再去刻意想起它们,因为它就那么安稳的存在于心底。

      对了,老房子的门口有一棵巨大的红心柚子树,每年都会结满一树的柚子,果肉鲜红而饱满,酸甜可口。直到我念初三那年,它被人以某种奇怪的原因砍掉了,至此它也成为我心里的一种遗迹。去年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它还活着,残存的树干上重新长出了枝叶,结出了小小的果实,阳光不偏不倚的洒在上面,我恍惚看见了过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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